自我和解的雙面刃

文:吳俊漢醫師

這個月是基督教的復活節期,在聖經的記載中,祂曾經的門徒猶大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猶大背叛耶穌促成耶穌的受難與復活,而猶大雖然拿到了三十塊銀錢的報酬卻似乎良心不安,最終上吊自殺。這個故事中,猶大也許是揹負了沉重的罪疚感而走上絕路,您也曾經為著某件事糾結懊悔著,想著「如果我當時多做什麼,或少做什麼,也許就不會這樣了」嗎?

這幾年台灣的書市裡心理勵志類的書,有非常多「與OO和解」的書,OO可以是某個情緒、某類創傷、某個心理學的專業用詞,背後都在暗指,要與自我和解。

就像古語說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人類經驗中有個普遍的真理:犯錯是不可避免的。無論我們的意圖多麼良善,能力多麼出眾,總會在人生的道路上做出讓自己後悔、甚至傷害到自己或他人的事情。當錯誤發生時,如何與自己和解,從過往的陰影中走出來,便成了一項至關重要的課題。這就是自我和解(self-forgiveness)的意義所在。然而,自我和解並非一帆風順,它就像一把雙面刃,可以放下對自己的負面評價和懲罰意念,轉向自我和解、接納的過程,也可能因為不當的處理方式而導致停滯甚至惡化。我們今天花點時間談自我和解過程中一個核心要素:❶承認我們自身的脆弱性、不完美、無法完全控制自己,以及在某些情況下的無能為力。透過檢視相關的實證研究,將理解為何擁抱這些看似負面的特質,反而能成為自我和解的關鍵一步。❷自我和解對什麼人來說很重要;❸自我和解對哪些人可能變成潛在的壞處。

先前在《談論脆弱,接受脆弱》提過,人並不完美,追求完美會給自己帶來無休止的折磨。在Griffin 等人於2015年提出的雙重歷程模式認為,自我和解包含①肯定真的做了違反社會道德價值觀的事,以及②用肯定自我價值、增加自我認同的情緒取代自我譴責的情緒。這裡強調了自我和解並非對錯誤的輕描淡寫,而是承認錯誤的嚴重性,並在此基礎上重建自我價值感。自我和解之所以重要,是因為當我們無法原諒自己時,可能會陷入持續的自我責備、羞愧、內疚等負面情緒之中。這些負面情緒不僅會損害我們的心理健康,衍生憂鬱、焦慮等問題,還可能影響我們的人際關係、工作表現甚至生理健康。相反地,當我們能夠成功地自我和解時,就能夠減輕這些負面情緒的影響,從錯誤中學習,並以更健康、更有韌性的姿態面對未來。

承認脆弱性是自我和解的基石

現在,讓我們聚焦於本文的核心論點:承認自身的脆弱性、不完美、有限的控制力以及在某些情況下的無能為力,是自我和解的基石。以下將從不同的角度和實證研究來闡述這一點:

  • 1. 不完美是人類的本質:
    • 心理學家 Gilbert 和 Woodyatt 指出,認識自己「知不知道」(knowing awareness)、自我覺察(self-awareness)、自我評價(second-order self-appraisal)、系統性推理(systemic reasoning)、反芻思考(rumination)、預期(anticipation)和歸因(attribution)、負面自我評判(negative self-judgements),以及自我寬恕的可能性的人類特有的高階認知能力。一方面是負面的自我評價,另一方面是自我接納、自我寬恕和自我慈悲,這些跟所處的社會文化背景很有關 。例如,在某些文化中,肥胖代表著財富和福祉,而在其他文化中,它則代表著自我控制能力差。相撲選手在日本的文化中受到推崇,但在倫敦當地巴士上體型如此的人則不會。因此,羞恥、自我批評甚至自我憎恨的焦點都植根於我們的社會背景。社會環境會塑造我們對「好」與「壞」、「成功」與「失敗」的標準。然而,這些標準往往是理想化的,忽視了人類固有的局限性和不完美。
    • 正是因為我們擁有高度的自我意識和反思能力,我們才會在未能達到這些理想化標準時感到羞愧或內疚。然而,如果我們不能接受不完美是人類的普遍狀態,就很容易陷入持續的自我批判,阻礙自我和解的進程。
    • 研究表明,認識到自身的人性,包括我們的缺點和錯誤,是促進自我和解的關鍵催化劑。這種認識有助於我們接納自己的不完美,從錯誤中學習,並最終原諒自己的行為。
  • 2. 有限的自我控制與無能為力:
    • 在許多情況下,我們的行為並非完全由自主意識所掌控。Gilbert 和 Choden 認為,我們的需求和慾望是基因、生理和社會環境複雜互動的結果。他們用駕駛汽車來比喻我們的心智:心智既有創造性和關懷的一面,也可能對自己和他人造成傷害。因此,我們需要學習如何謹慎且負責任地「駕駛」我們的心智。這種觀點強調了影響我們行為的複雜因素,提醒我們不應將所有責任都歸咎於單純的「缺乏意志力」
    • 在很多創傷經驗的質性研究中發現,人有時會將責任歸咎於自己,甚至承擔過多的責任,導致負面後果,例如情緒低落和憂鬱症狀。這說明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可能對發生的事情並非完全有控制權,過度的自責反而有害無益。
    • 面對難以改變或修復的困境時,例如工作環境中的複雜人際關係或組織限制,持續的自我責備會導致身心俱疲,甚至引發職場倦怠。在這些情況下,承認我們在某些方面是無能為力的,將注意力轉向我們能夠控制的部分,例如應對情緒和尋求支持,可能更有助於自我和解。
  • 3. 脆弱性與情感經驗:
    • Leary等人在2000年提出的理論認為,「自尊心會幫我們看看在人際關係裡面,大家是不是還能接受我們」。所以如果有人把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跟自己怎麼看自己這件事切開來,很快就會失去人際關係,這樣當然也會影響自我價值感。
    • 這個理論強調,出了事情要負責,其實是保護自己長期形象的好方法 。而人的情緒是潛在心理需求的指標 。當我們的社會道德認同受到威脅時,可能會經歷羞愧或內疚等情緒。然而,我們自我評估有時可能不準確,導致我們即使在責任很小或沒有責任的情況下,也會過度感到羞愧或內疚。
    • 承認我們的情感脆弱性,理解情緒的複雜性和非理性,有助於我們更客觀地看待自己的過失。例如,在壓力過大或情緒低落時,我們可能更容易做出事後後悔的行為。承認這些情境因素對我們行為的影響,可以減輕不必要的自我責備。
  • 4. 「真誠自我和解的四個R模式」
    • Cornish 和 Wade 在2015年提出的「四個R模式」中包含了:
      • 「責任 (Responsibility)」並非簡單地指責自己:而是以好奇的態度探索事件的原因和後果,包括情境因素以及個人行為或決定所扮演的角色 這種探索需要我們承認自身行為可能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包括我們當時的情緒狀態、能力限制以及環境壓力。在此同時,需要坦誠地面對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承認其造成的負面影響,並且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而不是推卸責任或找藉口。
      • 「懊悔 (Remorse)」對未能達到理想自我的接受:「只有當我們對自己有控制的事情感到自責時,這種自責才是恰當的」。這意味著我們需要區分我們能控制的行為和超出我們控制的情境或情緒反應。在此同時,真誠地感受到並表達對自己過失的後悔、內疚或羞愧是自我和解的重要情感成分。這些負面情緒在適度的範圍內,可以促使個體反思錯誤並產生改變的動機。
      • 「修復 (Restoration)」接納曾經犯錯的自己:並將這些經歷視為成長的一部分,而不是永遠的污點。在此同時,積極尋求彌補自己過失所造成的傷害,例如向受害者道歉、採取行動來改正錯誤等。這種修復行為有助於減輕內疚感,並重建自我價值感。
      • 「更新 (Renewal)」承認過去的脆弱性:並決心在未來以更成熟的方式應對挑戰。在此同時,經歷過錯誤後,人需要努力從中學習,尋找新的意義和價值觀,並將注意力轉向未來,承諾未來不再重蹈覆轍。這種改變的決心是自我和解得以持續的重要保障。

自我和解有些好處很直觀:改善心理健康與福祉減少負面情緒、改善人際關係、減少負面思考慣性、提升自我價值感甚至是減少拖延行為。不過它最大的益處,是在處理精神科疾病及亞健康狀態當中一些很難纏的困擾:

  • 物質濫用與成癮 (Substance Abuse and Addiction):McGaffin 等人在2013年的研究指出,自我和解在物質濫用個案的康復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自我和解與藥物和酒精問題的康復有關
  • 飲食障礙 (Eating Disorders):Watson 等人在2012年的研究發現,自我和解與厭食症和暴食症有關。自我批評和內疚感在飲食失調中非常普遍,自我和解可能有助於減輕這些負面情緒,促進康復
  • 性成癮或過度性行為 (Hypersexual Behavior):Mosher 等人在2017年的研究探討了自我和解與過度性行為之間的關係。自我和解可能幫助個體接納自己的掙扎,並尋求更健康的應對方式
  • 自殘與自殺行為 (Self-Harm and Suicidal Behavior):Cheavens 等人在2016年的研究發現,自我和解在老年人樣本中可以作為應對自殺風險的保護因素 。在一個自殘青少年樣本中,Westers等人在2012年的研究發現,那些比較難以原諒自己的青少年,過去曾經自殘的次數或經歷可能更多。他們可能因為過去的錯誤、過失或自身的一些負面特質而長期感到內疚、羞恥或憤怒,這些負面情緒累積下來,可能導致他們更頻繁地使用自殘作為一種應對方式
  •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Bryan 等人在2015年的研究發現,自我和解與軍人及退伍軍人的 PTSD 和自殺企圖有關。對於經歷過創傷事件並可能感到內疚或自責的個體,自我和解可能是一個重要的療癒過程
  • 憂鬱症 (Depression):Shapira 和 Mongrain 在2010年的研究表明,自我和解對患憂鬱症的個案有益。由於自我批評是憂鬱症的一個常見特徵,自我和解有助於減輕憂鬱症狀。
  • 人際關係問題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 Problems):Pelucchi 等人在2013年的研究顯示,自我和解對浪漫關係中的雙方都很重要。自我和解可以減少因過去的錯誤而產生的負面情緒,促進更健康、更親密的關係。

自身經歷過二戰成為戰俘的法國哲學家Emmanuel Levinas提出與主流哲學重視個人主體智慧的路線很不一樣,他極強調「他人跟自我的倫理意涵」,他有幾個很重要的想法:①他者 (可以稍為簡化為「他人」) 的存在就打破了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觀;②他者的面容是道德的起源:當我們面對他者的面容時,我們會感受到一種被要求的責任感,一種不能置之不理的命令。這種命令來自於他者的脆弱和無助,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對他者的責任;③無限的責任:對他者的責任是無限的,因為他者永遠無法被完全理解或掌握。這種無限的責任要求我們不斷地超越自己,為他者服務。

自我和解的4個R,第一步就是要擔起自己應當擔的責任,但不可否認,有些人是沒有要擔責任的,所以自我和解會變成讓他們逃避責任、合理化錯誤的藉口,也阻礙了本應有的行為改變,依照Wohl 和 Thompson 在2011年的研究,像是:

  • 降低改變不健康行為的意願 (Reduced Readiness to Change Unhealthy Behaviors):在某些情況下,自我和解反而可能與持續存在的慢性不健康行為有關。研究表明,對於吸煙等慢性不健康行為,較高的自我和解能力可能與較低的戒菸意願有關。其機制可能是,自我和解降低了與不健康行為相關的負面情緒,例如內疚感,而這些負面情緒原本可能作為改變行為的驅動力。一些未發表數據也支持了這一觀點,自我和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降低改變的意願(通過減少內疚感) 。Squires 等人的研究也發現,對於賭博成癮者來說,寬恕自己可能會阻礙他們改變的準備。
  • 導致責任感的減弱 (Weakened Sense of Responsibility):如果人過早或不恰當地寬恕自己,而沒有充分認識到自己行為的錯誤和造成的傷害,可能會導致責任感的減弱。這種情況下的「自我和解」更像是對自己行為的合理化或開脫,而非真正的反思和改變,Woodyatt 和 Wenzel 將這種現象稱為「偽自我寬恕」(pseudo self-forgiveness),其特點是個體否認或最小化自己的責任,從而減少羞恥感和痛苦感,但同時也降低了做出積極改變和修復人際關係的可能性。
  • 阻礙真正的反思與學習 (Hindrance to Genuine Reflection and Learning):真正的自我和解需要個體深入反思自己的行為動機、過程和後果,從而吸取教訓,避免重蹈覆轍。如果自我和解僅僅是一種逃避負面情緒的方式,而沒有伴隨真正的反思,那麼人就無法從錯誤中成長,未來可能再次犯下類似的錯誤。
  • 維持負面的自我形象 (Maintaining Negative Self-Image in Some Cases):雖然真正的自我和解旨在改善自我評價,但在某些情況下,如果人過於急於寬恕自己,而沒有經歷足夠的內疚和懊悔,可能會被他人視為不負責任或缺乏悔意,反而損害其社會形象和自我價值感。Wenzel、Woodyatt 和 Hedrick 在2012年的研究中強調,沒有接受責任和重新審視價值觀,就難以維持積極的自我評價。
  • 與自戀的關聯 (Association with Narcissism):Wohl 和 McLaughlin 在2013年的研究顯示,自戀可能與不負責任的自我和解有關。自戀者可能更容易寬恕自己,但這往往是為了維護其誇大的自我形象,而不是出於真誠的悔意和改變的意願。

自我和解是一條複雜而漫長的道路,它需要我們勇敢地回顧自己的過失,並以誠實的態度與自己對話。在這個過程中,承認我們自身的脆弱性、不完美、有限的控制力以及在某些情況下的無能為力,並非軟弱的表現,而是邁向真誠自我和解的關鍵一步。透過接納這些看似負面的特質,我們可以減輕不必要的自我責備和羞恥感,培養自我接納,提高責任感,並最終從錯誤中學習,實現真正的成長。當然,承認脆弱性也需要謹慎的態度,避免過度合理化和偽自我寬恕。只有在真誠地承擔責任的基礎上,擁抱我們的不完美,才能真正甩開過往的陰影,迎接未來的挑戰。

參考文獻:

Nagra, G. S., Lin, A., & Upthegrove, R. (2016). What bridges the gap between self-harm and suicidality? The role of forgiveness, resilience and attachment. Psychiatry research241, 78-82.

Wohl, M. J., & McLaughlin, K. J. (2014). Self‐forgiveness: 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 Social and Personality Psychology Compass8(8), 422-435.

Woodyatt, L., Wenzel, M., & Griffin, B. J. (Eds.). (2017). Handbook of the psychology of self-forgiveness (pp. 2-28). Cham, Switzerland: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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