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沒想清楚」

文:吳俊漢醫師

日前有醫師撰文建議,建議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患者需要學會「收回部分承諾、承認自己的衝動、說『對不起,我一開始沒想清楚』」。醫師的美意是讓患者意識到衝動承諾的後果,並學習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然而,這個建議,在現實生活的複雜情境中,特別是對於ADHD患者而言,可能帶來更多負面影響,也無助於真正解決問題。人生難免犯錯,真誠的道歉也可能帶來和解,但ADHD的特質可能帶來頻繁的疏漏,如果沒有謹言慎行,常常輕易許諾他人,道歉的說服力就會變得薄弱。

我在診間常會跟兒少做角色扮演,了解他們人際互動中的優劣勢,也經常可以看到ADHD的患童受限於症狀的影響,常無法仔細把前因後果串好,做出合理的回應,而且越是長的對話,散漫走神與突兀莾撞的發言越多,而他們在校時常受罰也是如此,常常是人際衝突中因委屈而突然回擊對方,但沒能意識到自己其實先碰撞對方或做了不禮貌的舉止在先。也因為ADHD患童的注意力時常處在發散且行為上較衝動,「收回部分承諾、承認自己的衝動、說『對不起,我一開始沒想清楚』」這件事可能會完全變樣。

收回承諾的危險

我自己固定每週都提供這檔EFT的伴侶/親子治療,有多少人際關係裡的矛盾與痛苦都跟承諾跳票有關?幾乎每一對都有。

首先,我們必須正視一個殘酷的現實:在講求信任與效率的社會中,「收回承諾」本身就是一個高風險行為。無論動機為何,當一個人頻繁地推翻先前的允諾,並以「我一開始沒想清楚」作為解釋時,旁人很難不將其與「說話不算話」、「輕率」、「缺乏責任感」、「高估自身能力」等負面標籤連結。這種印象一旦形成,將嚴重侵蝕個人的信任資本。

ADHD患者由於其核心症狀——注意力不集中、衝動性、執行功能困難——本就容易在未經深思熟慮的情況下答應他人請求或承擔責任。他們可能因為一時的熱情、想討好對方、或對任務的難度與所需時間評估不足而輕率允諾。若將「事後收回承諾並道歉」作為常規應對策略,很可能會飲鴆止渴。旁人不會因為一句「我沒想清楚」就完全釋懷,反而可能心生疑慮:「你下次是不是又會沒想清楚?」、「我還能相信你的承諾嗎?」這種不確定感,無論在校園、職場或日常人際交往中,都會對關係造成傷害。

校園情境:被貼上「不可靠」標籤的小明

讓我們想像一個患有ADHD的國中生小明,他為人熱心但行事衝動。在一次校慶園遊會的籌備會議上,大家討論到攤位設計。小明一時興起,拍胸脯保證:「放心!海報設計和所有宣傳品製作都交給我!我保證做得又快又好!」同學們見他如此熱情,便將此重任託付給他。

然而,幾天過去,小明一邊想宣傳主軸想得心煩意亂就索性不想了,加上對設計軟體操作不熟練,以及低估了所需時間,導致進度嚴重落後。眼看截止日期將近,他才慌忙向負責的同學坦承:「對不起,我一開始沒想清楚,我好像做不來這麼多,而且我發現我不太會用那個軟體……我可能只能完成海報,其他的沒辦法了。」

此言一出,負責的同學和團隊成員立刻陷入混亂。他們不僅要臨時找人接手小明未完成的工作,還可能因為時間倉促而影響整體品質。更重要的是,同學們心中會作何感想?他們可能會想:「小明當初為什麼要答應?」、「他到底有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做到什麼程度,說什麼大話」、「下次有重要的事情不能再依靠他了」。即便小明道歉了,但「不可靠」、「愛出風頭卻沒實力」的印象已經種下。未來在分組報告、競賽組隊等場合,小明可能會發現自己越來越難獲得同學的信任與合作機會。老師也可能因此對他承擔責任的能力打上問號。

更深一層的問題是,ADHD患者常因注意力渙散或工作記憶的限制,難以完整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細節。小明的道歉,可能更多是感受到同學的不滿和壓力後被迫做出的反應,而非真正深刻反省到自己衝動承諾對團隊造成的具體困擾、時間壓力、以及後續連鎖效應。他可能只模糊地知道「自己搞砸了」,但對於搞砸的哪個環節、對他人造成多大程度的影響,認知可能並不清晰。因此,這樣的道歉對他而言,更像是一種應付眼前危機的手段,而非促進自我理解和行為修正的契機,其意義自然大打折扣。

職場情境:信任危機籠罩的成年人大華

場景轉換到職場。大華是一位剛入職不久有ADHD的成年人,對新工作充滿熱情,急於表現。在一次部門會議上,經理提出一個具有挑戰性的新專案,並詢問是否有人願意承擔其中一個關鍵項目的開發。大華在對專案的複雜性和潛在難點尚未完全消化的情況下,僅憑一股新鮮感和想獲得肯定的衝動,便主動請纓:「經理,這個模組我可以試試看!請交給我吧!」

但隨著專案深入,他開始遇到預期外的困難。ADHD的持續注意力不足、容易分心、以及對繁瑣細節的厭煩感,讓他難以長時間專注於攻克技術難關。同時,他對工作量的預估過於樂觀,導致時間規劃失當。在專案中期彙報前,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如期完成,只好硬著頭皮向經理報告:「經理,非常抱歉,關於那個模組,我一開始把困難度想得太簡單了,也高估了自己的進度。我可能需要更多時間,或者……我可能無法獨立完成最關鍵的部分。」

經理的回應可想而知。首先是失望,其次是對於專案進度的擔憂。團隊其他成員可能需要加班加點來彌補大華造成的延誤,或者整個專案時程都將受到影響。更嚴重的是,經理和同事們會開始質疑大華的專業判斷能力和責任心。「他是不是為了搶功而隨便誇下海口?」、「他不曉得要評估自己的能力嗎?」、「以後重要的任務還能放心交給他嗎?」這些疑問將直接影響大華的職場評價、晉升機會,甚至可能讓他在團隊中被邊緣化。

與校園情境相似,大華的道歉,即便誠懇,也難以完全彌補已造成的損失和信任裂痕。若他未能深入理解自己為何會衝動承諾(例如,追求立即回饋、低估長期執行的困難),以及這種行為模式對團隊協作和專案目標的實質性破壞,那麼這句「對不起,我沒想清楚」就只是一句蒼白的辯解。它非但無法讓大華真正從錯誤中學習,反而可能讓他陷入「衝動承諾 -> 努力但挫敗 -> 道歉 -> 短暫解脫 -> 再次衝動承諾」的負面循環。

「沒想清楚」的道歉,為何不妥

除了上述情境中直接可見的負面後果,若常使用「對不起,我一開始沒想清楚」作為收回承諾的理由,對ADHD患者自身及周遭環境還可能帶來以下不當影響:

  1. 強化「衝動無罪」的錯誤認知:如果每次衝動行事後,都可以用「沒想清楚」來獲得一定程度的諒解(即使只是表面的),可能會讓ADHD患者降低對自身衝動行為的警覺性和約束力。他們可能不會積極尋求更有效的衝動控制策略,反而將「事後道歉」視為一種可接受的補救措施。
  2. 阻礙真正問題的識別與解決:「沒想清楚」是一個模糊的表述,它掩蓋了背後更深層次的執行功能缺陷,如計畫能力不足、時間管理困難、組織能力欠佳、自我監控能力弱等。若止步於此,患者和協助者(如家長、老師、伴侶、治療師)都可能忽略了針對這些核心困難進行訓練和建立輔助系統的重要性。
  3. 侵蝕自尊與自我效能感:雖然道歉是負責的表現,但若ADHD患者頻繁地需要為自己「沒想清楚」的承諾道歉,會不斷經歷「失信於人」的挫敗感。這會打擊他們的自尊心,讓他們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形成「我總是搞砸事情」、「我就是一個說話不算話的人」的負面自我評價,進而影響其嘗試新事物和承擔責任的勇氣。
  4. 造成他人「照顧疲勞」與期待降低:初期,旁人可能會對ADHD患者的「沒想清楚」抱以理解和寬容。但隨著次數增加,即使是最有耐心的人也可能感到厭煩和無力。他們可能會降低對患者的期待,避免委以重任,這種「習得性無助」的態度,反而限制了患者在支持性環境中學習和成長的機會。
  5. 忽略情境與責任的複雜性:某些情況下,問題可能不僅僅是ADHD患者單方面「沒想清楚」。或許是對方提出的要求本身就不合理,或許是環境中缺乏足夠的支持和資源。如果一律將原因歸咎於自身的衝動和思慮不周,可能會讓患者承擔了過多的責任,也錯失了與他人協商、共同尋找解決方案的機會。

謹慎承諾,避免跳票

總而言之,雖然初衷是培養責任感,但在現實操作中,此舉往往弊大於利。它不僅可能嚴重損害個人信譽,導致在校園和職場中遭遇信任危機,更可能因ADHD特質使道歉流於形式,無法真正促進自我認知和行為改善。此外,它還可能強化衝動行為、掩蓋核心問題、打擊自尊,並造成他人困擾。

比較合宜的方法,應該是協助ADHD患者從源頭上減少衝動承諾的發生。這包括:

  • 學習「延遲回應」技巧:在被要求或想主動承擔某事時,練習說「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一下,評估我的能力和時間,稍後給你答覆。」
  • 提升情境評估與自我意識的能力:學習客觀分析任務的難度、所需時間、潛在風險,並誠實評估自身是否有足夠的精力、技能和持續力去完成。
  • 建立外部支持與提醒系統:利用行事曆、提醒工具、他人協助(必要時徵詢家人、朋友或導師的意見,作為「承諾守門員」)來幫助自己做出更理性的決定。
  • 從小處練習,逐步建立成功經驗:從承擔較小、較易管理的責任開始,成功完成後再逐步挑戰更複雜的任務,以此建立自信和可靠的形象。
  • 坦誠溝通,但非輕易放棄:若在承諾後發現困難,應盡早、坦誠地與相關人士溝通,尋求協助或調整方案,而非直接全盤放棄或僅以「沒想清楚」草率帶過。溝通的重點應是共同解決問題,而非單純卸責。

對於ADHD患者而言,真正的成長不在於學會如何為衝動的後果道歉,而在於學會如何在衝動發生前有效管理它,做出更謹慎、更負責任的承諾。這需要耐心、策略、支持以及對自身特質的深刻理解。與其頻繁地說「對不起,我一開始沒想清楚」,不如努力做到「我已仔細思考,我能做到」。這不僅能建立穩固的信任關係,更能讓ADHD患者在充滿挑戰的世界中,更容易往自己的人生目標前進。

註:

我並不是說ADHD的患者就無法重視承諾,而是其病理特徵可能影響實踐承諾的能力,在❶一項在社區裡進行20年的ADHD與健康兒少的對照追蹤研究中,到27歲時再追蹤,持續表現ADHD的成年患者有:較差的人際關係、較差的溝通能力、較差的親密關係;❷在愛爾蘭對患有ADHD的大學生的質性訪談裡,這些患者提到幾個現象:持續跟家人/朋友難以親近 (如:「很難與人親近……有時你和他們說話,卻完全聽不進他們說的任何資訊,然後你會覺得……你根本沒有更了解他們」)、感到被家人和朋友排斥 + 被貼上偷懶不負責的標籤 (如:還是會聽到『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怪罪到ADHD上』,而我會說『我不是在怪罪,我是在解釋』)、自我汙名化與低自尊 (如:我在課堂上會有那種感覺,心想這個房間裡所有人都肯定比我聰明)。

舉愛爾蘭的例子是要特別跟台灣的現狀比較:愛爾蘭的社會福利體系歷史較悠久,覆蓋範圍廣泛,政府投入的資源相對較多,其心理健康支持系統也較為多元及深入,有多層次的服務提供,這些都是福利國家的特性。而台灣並不是。福利國家都還是會有對 ADHD的汙名化及自我汙名化的問題,台灣難道不會有嗎?理想歸理想,現實世界不是烏托邦,不要忘了我們都只是人,我們都是會評價別人的,對別人的壞印象是會長久地被保存下來的,請參見《不批判 vs. 無止境的偏見(2)》,所以ADHD的患者,是不是在成長的過程,需要多練習自我管理、時間管理、情緒管理的技術 (請參見《給小學生的時間管理活動摘要1》、《給小學生的時間管理活動摘要2》、《幫幫挫折的孩子》),免得自己給別人留下一個個壞印象?

參考文獻:

Moyá, J., Stringaris, A. K., Asherson, P., Sandberg, S., & Taylor, E. (2014). The impact of persisting hyperactivity on social relationships: A community-based, controlled 20-year follow-up study. Journal of attention disorders18(1), 52-60.

Smith, S., & McVeigh, J. (2025). Perceptions of Stigma and Social Inclusion Amongst a Sample of University Students with ADHD in Ireland. Disabilities5(1),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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